在科技浪潮奔涌不息、知識迭代日新月異的今天,我們常常將目光投向未來的風口與前沿的突破,卻鮮少回望那些奠定我們認知基石的古老航標——科學元典。它們并非沒有生命的故紙堆,而是依然跳動在當今科學血脈中的鮮活基因。它們既是面對驚濤駭浪時穩住航向的“思想壓艙石”,亦是催生新方法、新學科,永不枯竭的“源頭活水”。通過閱讀,理解科學元典的雙重價值,對于我們在紛繁復雜的創新迷局中把握根本、汲取力量,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。
科學范式保證科學發展的穩定性和方向性
任何一門成熟的科學學科,都建立在少數幾部元典所構筑的范式之上。科學革命是范式的轉換,而常態科學則是在既定范式下的解謎活動。牛頓的《自然哲學之數學原理》(以下簡稱《原理》)構建了經典力學的宏偉大廈,其以萬有引力定律和三大運動定律為核心的公理體系,在長達兩個多世紀里為物理學乃至整個自然科學,提供了穩定且有效的世界觀和研究綱領。它告訴科學家們哪些問題是值得研究的,什么樣的解決方案是可接受的,以及如何評判知識的真偽。這種范式如同一張精確的“科學地圖”,讓后續研究者不必從零開始摸索,而是在一個堅實可靠的平臺上進行深耕與拓展。在當今信息爆炸的時代,這種由元典提供的認知錨點,能有效幫助科研人員抵御淺層知識的干擾,聚焦于真正深刻、根本的科學問題。
相對論和量子力學出現之后,牛頓力學失去了對全部物理學的統攝作用,在高速和微觀領域被新范式所取代。然而,《原理》作為一部定義了科學范式本身的奠基性著作,它的功能非但沒有消失,反而以更深刻的方式融入了現代科學的血脈之中。在相對論和量子力學引發的范式革命之后,牛頓范式并非被完全拋棄,而是被整合和限定在新的、更宏大的范式之中。
學習物理學得先從身邊的宏觀物理現象及其解釋入手,《原理》是學習物理學時不可繞開的“原點”。在全世界所有大學物理學導論和經典力學課程中,牛頓三定律、萬有引力定律仍然是教學的基礎。學生們通過學習《原理》所建立的框架,來理解“力”“質量”“慣性”等基本概念,這是他們未來理解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為何“革命”的必經之路。書中的科學推理過程,展示了公理化體系的嚴謹,是留給后世最寶貴的遺產。《原理》顯示了自然界的統一性和根本規律精確預測功能,這一信念是整個現代物理學的基石,愛因斯坦的場方程和薛定諤的波動方程都是這一范式的直接繼承;而且,從橋梁建筑、汽車設計、航空航天(除了需要相對論修正的GPS等少數情況)到機械制造,我們整個現代工程世界幾乎完全建立在牛頓力學的框架之上。在這些領域使用相對論或量子力學,不僅是多余的,而且是極其低效和不必要的。
科學精神和方法是抵御“唯成果論”的定力之源
科學元典不僅是知識的集合,更是科學精神最純粹、最生動的載體。它們展現了開創者們如何以批判的眼光審視前人,如何以嚴謹的邏輯構建體系,如何以實證的態度面對自然,以及如何以巨大的勇氣挑戰權威。伽利略《關于托勒密和哥白尼兩大世界體系的對話》不僅是在宣傳日心說,更是在示范一種基于觀察、實驗和數學推理的近代科學研究方法,其背后是對教條主義的不屈抗爭和對真理的執著追求。達爾文的《物種起源》通過海量事實的概括與嚴密的推理,展現了“大膽假設,小心求證”的科研路徑,其“物競天擇,適者生存”的核心思想,盡管在當時石破天驚,卻始終建立在堅實的證據鏈之上。
重溫這些元典,就是重溫科學的“初心”——對真理的敬畏、對理性的尊崇、對證據的服從。這種精神底蘊,是抵御當下科研活動中可能出現的浮躁、功利甚至學術不端行為的強大精神力量,確保科技創新活動始終航行在求真務實的正確航道上。
科學元典提供了批判性思維的永恒典范,是激發顛覆性創新的思想熔爐。真正的科技創新,尤其是顛覆性創新,往往源于對現有理論框架的根本性質疑與超越,而元典本身,就是這種批判與超越的產物。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論文,其標題《論動體的電動力學》就直指經典物理學中“絕對時空觀”的深層矛盾。他并非在牛頓體系的細枝末節上修修補補,而是從兩個基本假設(光速不變原理和相對性原理)出發,重構了整個物理學的根基。
學習元典,不僅僅是接受其結論,更是學習開創者們如何發現舊體系的裂痕、如何提出革命性的概念,以及如何構建新范式的思維藝術。這種批判性思維的訓練,比掌握任何具體知識都更為寶貴。它激勵后來者不墨守成規,不盲從權威,敢于對看似堅不可摧的“真理”提出挑戰,從而為下一次科學革命埋下種子。在這個意義上,科學元典既是需要學習的權威,更是可以被超越甚至必須被超越的標桿,它為持續的、深層次的創新提供了最原始的動力和最高級的樣板。
科學元典是方法創新與學科發展的“源頭活水”
科學元典作為知識的源頭,其生命力不僅在于其巨大的解釋力和預見力、理論的簡單性和深刻性,更在于它能持續地滋養后世,催生出新的研究方法、新的研究領域乃至全新的學科分支。它是一條奔騰不息的思想長河,沿途不斷匯聚支流,開拓新的河道。
科學元典是方法創新的孵化器。許多開創性的科學研究方法,正是伴隨著元典的誕生而首次被系統性地提出和應用。歐幾里得的《幾何原本》則樹立了公理化方法的典范——從少數不證自明的公設和公理出發,通過邏輯演繹推導出整個知識體系。這種方法不僅深刻影響了數學的發展,更成為后世無數科學理論構建所效仿的模板,甚至啟發了斯賓諾莎用幾何學方式寫作倫理學。同樣,伽利略將實驗方法與數學分析相結合的路徑,在《關于兩門新科學的對話》中得到了完美體現,奠定了近代物理學的研究范式。這些源于元典的方法論,如同工具箱里的基本工具,被一代代科學家繼承、改良和擴展,成為探索未知世界的利器。
科學元典是問題意識的富礦,為學科發展提供不竭的議題。一部偉大的科學元典,其價值不僅在于它解決了什么問題,更在于它提出了哪些懸而未決的、具有永恒魅力的新問題。希爾伯特在1900年提出的23個數學問題,雖非傳統意義上的元典,卻無疑具有元典般的綱領性作用,它們為20世紀數學的發展描繪了藍圖,指引了方向。牛頓在《原理》中雖然完美解決了天體與地球上的力學規律統一問題,但他也對光的本質、以太的存在等提出了疑問,這些“遺留問題”成為后來物理學研究的重要起點。哥德爾的“不完備性定理”的論文,作為數理邏輯領域的元典,其意義不僅在于證明了某些數學真理不可被證明,更在于它引發了一系列關于數學基礎、計算極限和人工智能哲學基礎的深層探討,至今仍是相關領域的熱點。元典就如同一個智慧的寶庫,其中蘊藏著無數待解的“謎題”,持續吸引著最優秀的頭腦前去探索,從而推動學科向縱深發展。
元典是學科交叉與衍生的催化劑。許多新興學科和交叉領域的誕生,往往源于對不同元典中思想的碰撞與融合。將達爾文進化論與遺傳學、分子生物學結合,則形成了現代綜合進化論。薛定諤的《生命是什么》直接啟發了眾多物理學家投身生物學研究,為分子生物學的誕生提供了關鍵的思想動力。控制論的創始人維納,其思想正是源于對數學、物理學、工程學和生物學等多個領域知識的融會貫通。科學元典所蘊含的普遍性原理和思維方式,具有超越其原生領域的強大遷移能力。當不同學科的學者共同回到這些思想的源頭時,更容易找到對話的共同語言和創新的結合點,從而孕育出全新的研究范式和研究領域。
深讀科學元典,就是回歸整體性、系統性的科學思維,從源頭處把握問題的本質,從而有望產生更根本、更宏大的創新。深讀科學元典,是能夠提出重大科學問題、開辟新方向的一流科學家成長過程中,塑造其科學品位和學術格局繞不開的必由之路。深讀科學元典,是構建自主知識體系的文化根基。一個國家要成為真正的科技強國,必須在世界知識寶庫中貢獻屬于自己的元典級成果。深刻理解歷史上的科學元典,能夠為我們今天培育重大原始創新、構建中國自主的知識體系,提供寶貴的歷史鏡鑒與精神滋養。
科學元典,這些歷經時光淬煉而不朽的著作,它們既是沉默的基石,又是涌動的活泉。作為“思想壓艙石”,它們賦予科技創新以深度、定力和方向;作為“源頭活水”,它們為方法創新和學科發展帶來源源不斷的靈感、問題與動力。在駛向科技強國的偉大航程中,我們既需要奮力劃向未來的船槳,也需要這些古老而永恒的星來指引方向。讓我們懷著敬畏之心,打開這些智慧的寶典,從中汲取那穿越時空的永恒力量,以期在創新的海洋中,行得更穩,走得更遠。
(作者系北京大學出版社“科學元典叢書”主編)
《中國教育報》2025年12月03日 第09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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